楚戈的藝術成就

在戰後台灣藝壇,楚戈是一個無法歸類的人物,他年輕時寫詩,寫散文 後來進入故宮博物院研究青銅古美術 這些深厚的藝文學養 讓楚戈在50~60代成為備受社會矚目的藝術評論學者 藝術文學評文章密集的出現報章雜誌 備受社會重視 然楚戈不自囿於藝評的領域 反而轉向藝術創作, 在繪畫 雕塑 陶藝之中將其密度凝鍊的美學學養實踐在自己的藝術之中。這在戰後台灣現代藝壇,集文學、評論、研究、創作於一身,是少有的類型;但更重要的,是楚戈將所有領域,形成「吾道一以貫之」的思想體系又帶優游行走的瀟灑,這是其他藝術家所無以得見的一種傑出成就。

服膺曲線的藝術

楚戈的藝術創作,從線條出發是他最大的特色。楚戈的線條,尤其是早期的插畫,確有來自西方藝術家保羅.克利(Paul Klee,1879-1940)的啟發及影響;但隨著時間的推移,特別是進入故宮工作之後,楚戈的線條,連綿不絕,且曲折反覆、遊走自由的性質,明顯地,已和克利那種帶著幾何、機械,和直線構成的風格,遠遠地區隔開來。如果說克利的線條是西方建築和音樂的映現,楚戈的線條,則是中國結繩而治、萬物起於一而終於一的美學流露;從中國上古的結繩美學出發,楚戈的繪畫,不以視覺的自然為模仿,而是以人文觀念做為造形的根源。

在一篇論述中西線條異同的文字中,楚戈曾說:「從整個中國美術史來看,中國繪畫無論形式內容以及時代如何的不同,有一種東西是不變的:自古至今以『線』為主。有人說中國繪畫是『線條的雄辯』,但我要補充的是,中國繪畫,乃一『曲線的藝術』。

是的,曲線,偉大的曲線。

事實上中國人的性格,中國人的哲學,中國人的文學戲劇,中國人的建築,全是強調或沉醉在曲線之中的。在做人上,雖然「明辨」是需要以「方」的邏輯做取捨,在實踐的方法上,中國人採用本質上的圓,所謂外圓而內方。老莊的柔道,集曲線哲學之大成。孔子道中庸而不走極端,也是一種程度上的曲線。京戲的唱腔,除黑頭大花臉外,都是一種曲線的唱法。在建築上其實非用直線不可,因直線是實用的線條,既省力又省材。但中國人在沒有辦法不採用直線的客觀條件上,仍然夾一些曲線在建築裡面,飛簷是對建築中的直線作戰之一大勝利,圓形或扇形的門窗是幽直線的默。其他像草書、舞蹈中的水袖、詩中的韻律……就用不著多說了。

相對於曲線的是直線,西方人比較偏重直線的文化,從埃及的金字塔、希臘的神廟、羅馬的大教堂、高聳的十字架……到紐約的摩天樓,可說是一向是直線的傳統。

直線的剛強,予人有力的感覺,外向而富進取性,但也自然是侵略排他的。

曲線是柔和的,予人優美的感覺,內省而富保守性,但也自然是寬容而和平的。」

直線的剛強,接近《易經》的「乾」德;曲線的柔和,接近《易經》的「坤」德,所謂「乾德親天,坤德親地。」中國的線條,不僅是曲線,而且是以毛筆書寫而成的柔軟曲線,至柔、至靜,且至順、至簡。而這種美學上的傾向,其根源,即來自中國上古的結繩美學。楚戈在另一篇論述〈遠古時代的審美對民族性格的塑造〉的文章中,對結繩的美學,有著進一步的分析。他說:「結繩的美學,其最大的特色,是『吾道一以貫之』:一根單獨的繩子,自己環曲,自己纏繞自己,而可以編出各種變化的結,這已經是夠『神』的了,夠使人驚奇的了,不知道中國古文字中神字的發音和繩相同,有沒有信仰上的關係,則不得而知。而基本上它又可以簡而為一,一是它恆常不變的本質,但繩性彎曲,變化無窮,通常便也是它的特性了。《繫辭》說『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,而成位乎其中矣。變而通之以盡利,鼓之舞之以盡神。』」

楚戈甚至大膽地認為:整部《易經》,似乎就是從結繩的信仰中悟出的道理。

通往想像的踏板

結繩的美學,除了柔軟、彎曲,變化無窮,一以貫之等等特性,同時也決定了中國繪畫「抽象性」的本質。楚戈說:「用繩來蟠繞成形之時,無論纏繞得怎樣的富於變化,而基本上總是抽象的。

經過這樣的審美洗禮,自自然然形成了中國人特殊的宇宙觀,美術創作,也就不以模仿客體為目標了。結繩幫助了中國人很早(或一開始)就脫離了以客觀來看世界了。我相信有些原始部落,在拜蛇時,也免不了弄一條真蛇在儀式中玩弄。當中國人用繩結代替真蛇之時,人文觀念就往前邁進了一大步,人的現實世界,就和思維世界互通了。

當人思考著如何為自然動物造形,而非抄襲自然之時,人類就提早超越了現實世界,自然客體不過是提供通往想像世界的一塊飛躍而過的踏板而已,人所拜的自然動物,全不會局限在自然動物身上,而是人文化了的自然動物,以歷史時代的種姓現象來看,拜蛇族的蛇可蛻化為龍、為夔、為姒(以為反己之形)、為禹(二蛇糾結)。拜鳥的部族可神化為鳳、為子(子為飛鳥之形),拜羊族可蛻化為姜。

宗教信仰的對象超越了生物範圍之時,它在觀念中就富有永恆性,自然動物有生有死,觀念中蛻化的動物則無生無死,禹父鯀治水不成被帝殛死之時,可化為黃能『鼈』,羿有不死之藥,人可成仙……全是藝術家在為自然造永恆的形時,所種下的因子。中國人後來把宇宙規律,混合在人世的規律之中。繪畫的形,依人自己的觀念來造,繪畫的色,漠視客觀自然的色,以為宇宙萬物,全在五行生剋的範圍循環往復,自史前至商周超越形似的繪畫,不以視覺效果為滿足,要畫視覺以外的觀念方面的造形。推本溯源,不能說不是遠古時代長時期中,受到結繩文化之洗禮所造成的,用一根簡略的繩子,一以貫之蟠成各種美觀的繩結,雖以之象蛇卻不像自然生物中的蛇,而是人觀念中的蛇,造形上其實是抽象的。曲線、柔弱、多變、主觀的審美嗜好,是結繩文化的特性。」(註3)

結繩文化的線條美學,成為楚戈研究中國上古美術史的重要發現與結論,也成為他藝術創作最重要的精神源泉與養分。

一以貫之的生命形態

從線條的角度,檢驗楚戈的藝術創作,不論是1984年以前的詩畫時期、1984年至1986年的一線畫時期、1987年至1991年的石濤與文字畫時期、1992年至1995年的線于無限時期、1996年至2002年的結構與符號時期、2003年至2007年的報緣與多元時期,乃至最後幾年的油彩創作,和為台中市建城百年所創作的台灣最大的青銅雕塑,都是以線條為主要的語彙,更遑論他2004年在台北國立歷史博物館推出的「繩之以藝──楚戈繩結藝術創作」裝置展了。

線條是一種筆的行走,山巒是大地的散步。楚戈有一首題名〈行程〉的現代詩,其中一段是:

「人用雙腳行走,獸用四足行走,鳥用翅膀行走,蛇用身體行走,╱花用開謝行走,石頭用堅損行走,東西用新舊行走,生用死行走,╱熱用冷行走、冷用冰行走,有用無行走,動用靜行走,陰用陽行走,╱海用雲霧行走,星球用引力行走,火用燃燒行走,水用流動行走,╱詩用文字行走,歷史用過去行走,偉大用卑微行走,行走用行走行走。」

「行走」是一種哲學,也是一種美學,更成為楚戈藝術創作的思維內涵與外顯形式。

「行走」、「散步」是楚戈創作中經常出現的字眼,既是他生命的形態,也是他理解中國古代美學、發展出個人創作風格,乃至撰就學術鉅構《龍史》最核心的思想。

「行走」是一種變動的過程 ,有時間的因素在內,訴之畫面,就成了線條的美學;線條的原型是繩子,繩子是蛇的化身,蛇的複雜化,就成了龍的文化。

「行走」也是一種生活的態度,是帶著「無所謂」的、「漫步人間」的心情;不與人爭,不為己謀,甘於平淡,卻又充滿興味。

楚戈正是以這樣的心情、態度、思維來生活、創作,也探鑽古器物,進行別人所謂的「學術研究」,成就了他吾道一以貫之的完整藝術生命。

〈行程〉一詩的最後一段是:「夏日的夜晚,一顆畫亮天空的流星,掙脫了軌道的羈絆,或許只想『乾脆快一點』,要把行程縮短一點而已。」

楚戈已走完他的行程,留給人間最美好的生命典範。